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,如同古井投石。她的声音依旧冰冷,毫无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:
“吾名卫蘅。大周昭武年间,靖南军先锋营统领。”她微微一顿,目光投向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,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,“此地,伽蓝寺后山,乃我当年率孤军断后,力战殉国之处。百年孤魂,困于此碑。”
大周昭武?谢云樵心头剧震!那是前朝末年,天下大乱,群雄并起的年代!距今已逾百年!眼前这银甲女将,竟是百年前战死的英魂?!
恐惧依旧盘踞心头,但一股强烈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悲悯,却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惊骇。他看着卫蘅残破的甲胄,看着她苍白脸上凝固的硝烟痕迹,看着她眼中那沉淀了百年的孤寂与冰冷…这哪里是索命的厉鬼?分明是一位被时光遗忘在战场上的英烈!
“卫…卫将军…”谢云樵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头的悸动,对着卫蘅深深一揖,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,“晚生谢云樵,金陵人士,途经此地避雨,无意惊扰将军英灵。将军为国捐躯,浩气长存,晚生…晚生敬佩之至!”
卫蘅静静地承受了他这一礼,冰冷的脸上并无多余表情,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。她并未言语,身影却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缥缈、透明,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清冷的夜色。一阵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吹过,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,穿过她虚幻的身体,飘飘荡荡落在地上。
她周身的寒意似乎更重了。
谢云樵看着那飘落的树叶穿过她无形的身躯,看着她眉宇间那一闪而逝、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的痛楚,心中忽然明了——这古寺荒冢,阴气深重,于她这孤魂而言,如同囚笼冰窖。每至深夜,地府幽冥的寒气便会丝丝缕缕侵扰魂体,如同万针攒刺,冰锥刮骨。
一股冲动涌上心头,驱散了最后一丝恐惧。他快步走回石碑旁,捡起掉落的油灯,小心地护住那一点微弱的火苗,然后拿起那张被墨污了的画纸,就着灯火,清了清嗓子。
他没有念诵佛经道藏,而是选择了《秦风·无衣》:
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”
声音起初还有些不稳,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,但他努力挺直脊背,将心中那份对古战场英魂的敬重,对眼前这位百战将军的悲悯,尽数融入这古老的战歌之中。诗句铿锵,带着金戈铁马的壮烈与同袍同泽的深情,在这寂静荒凉的寺院中回荡。
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”
他的声音渐渐平稳,愈发清晰有力。那小小的油灯火苗,随着他的吟诵,似乎也稳定了许多,橘黄色的光芒温暖地晕开一小圈,将石碑、断甲和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其中,仿佛在这无边阴冷中,撑起了一方小小的、带着人间暖意的孤岛。
卫蘅虚幻的身影,就立在孤岛边缘的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。她依旧沉默,冰冷的目光却不再仅仅停留在石碑上,而是缓缓移向了那一点灯火,移向了灯火旁那个为她吟诵着古老战歌的书生。
当谢云樵念到“修我甲兵,与子偕行!”时,他分明看到,卫蘅那双深潭般沉寂冰冷的墨色眼眸中,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,如同投入深水的星子,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。那并非泪光,而是一种被触动、被唤醒的、属于遥远生者的情绪微澜。她周身那令人心悸的虚幻感,似乎也因这暖意融融的灯火与诗句,而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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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风呜咽,穿堂而过,吹得油灯火苗猛烈摇曳,几乎熄灭。卫蘅的身影也随之微微一荡,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。她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,那冰冷的、仿佛被无形针砭刺穿的痛楚再次浮现。
谢云樵心头一紧,连忙侧身挡住风口,用身体护住那盏微弱的油灯。灯火重新稳定下来,暖黄的光晕重新将他与那半截残碑笼罩。他深吸一口气,不再吟诵战歌,转而诵起了《楚辞·九歌·国殇》:
“操吴戈兮被犀甲,车错毂兮短兵接。旌蔽日兮敌若云,矢交坠兮士争先……”
诗句悲怆壮烈,描绘着古战场的惨酷与将士的勇毅。谢云樵的声音低沉而肃穆,带着对亡者的深切追悼。他诵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,在寂静的院落中沉沉落下。
“出不入兮往不反,平原忽兮路超远。带长剑兮挟秦弓,首身离兮心不惩……”
诵至“首身离兮心不惩”时,谢云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卫蘅。她残破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那护心镜上的暗红痕迹刺眼夺目。百年孤魂,身首分离,却依旧困守于此,其心…岂能无痛?其志…又何曾真正“惩”过?
卫蘅静静地听着。当那句“身既死兮神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!”被谢云樵以近乎咏叹的语调念出时,她那冰冷如霜的脸上,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!紧抿的唇角似乎向上牵拉了一瞬,形成一个极淡、极短促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。那不是笑,更像是一种沉寂了太久,终于被理解、被认同后,发自魂魄深处的释然与共鸣。她周身那因幽冥寒气而不断逸散的虚幻感,在这一刻,奇异地凝实了许多。
谢云樵一直诵到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,油灯里的油也终于熬干,火苗挣扎了几下,不甘地熄灭,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。晨光熹微,驱散了夜的浓墨。卫蘅的身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,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,越来越淡,越来越透明。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谢云樵一眼,那墨色的眼眸中,冰冷褪去,唯余一片深沉的平静。随即,身影彻底消散在微凉的晨风里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谢云樵独自站在荒凉的院落中,脚下是冰冷的石碑,身边是锈蚀的残甲。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涌来,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恐惧,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奇异的安宁。他对着卫蘅消失的地方,再次深深一揖。
此后数日,谢云樵并未急着离开。他在伽蓝寺废墟中寻了个相对完整些的偏殿角落,简单清扫,铺了些干草,权作栖身之所。白日里,他或去附近山林采摘些野果野菜充饥,或去溪边清洗衣物,更多时候,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,对着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出神。他取出纸笔,凭着记忆,细细描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