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沉重的玉人,呆立岸边,浑身湿透,却浑然不觉。他望着玉像那低垂的眉眼,那安详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哀愁的面容,心头巨震。这绝非人间凡品!是河神所赐?还是哪家沉没的珍宝?他下意识地伸手,指尖颤抖着,轻轻抚过玉像冰凉光滑的脸颊。触手生寒,却又奇异地让他躁动绝望的心绪一点点沉静下来。
“你……也是被这浊世抛弃之物么?”他低声喃喃,像是在问这玉人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玉像无言,唯有胸口的碧玉心,在夜色水光中,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。
这尊玉像沉重异常,绝非杜玉堂一个文弱书生能轻易搬动。他耗尽全身气力,才勉强将其拖离河岸,藏匿在附近一处废弃破败的河神庙角落,用一堆散乱的枯草败絮匆匆掩盖。做完这一切,他已是筋疲力尽,浑身湿冷,却不敢久留。他对着枯草堆中那隐约透出的玉色微光,深深一揖,低语道:“委屈尊驾暂居此地,杜某……定会回来。” 随即匆匆离去,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安放这“神物”的栖身之所。
几经辗转,受尽白眼,杜玉堂才在金陵城最偏僻污秽的角落——鸡鹅巷,租下了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。屋顶漏光,四壁透风,屋内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,一张瘸腿木桌,再无长物。然而,这已是他倾尽所有能寻到的唯一庇护所。他立刻返回河神庙,用尽九牛二虎之力,几乎是连拖带扛,才将这尊沉重的玉人悄悄运回鸡鹅巷的破屋之中。
玉像无处安放,只能暂时置于屋角。杜玉堂寻来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,沾了清水,小心翼翼地为玉像擦拭。布巾拂过玉像沉静的面容、纤细的颈项、流畅的肩臂……每一寸冰冷的玉质,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。他动作极轻极柔,生怕亵渎了这份不可思议的美丽与神秘。擦拭干净后,玉像在昏暗破败的陋室中,更显得莹然生辉,温润内蕴的光华流转不息,竟将这贫寒的斗室也映照得仿佛有了几分圣洁之气。尤其是胸口那枚深碧的玉心,在昏暗光线下,如同最深邃的潭水,幽幽地吸引着人的视线。
小主,
杜玉堂凝视着玉像,久久无法移开目光。这冰冷的玉人,成了他漂泊无依、困顿潦倒中唯一的慰藉。白日里,他或是外出寻些抄写、代笔的零活,换取微薄得可怜的米粮;或是枯坐桌前,对着几卷残破书册,试图重拾科考的渺茫希望。每当身心俱疲、困顿不堪时,他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屋角。那玉像静静地立着,温润的光华仿佛能洗涤尘世的疲惫与绝望。他常会搬个破凳,坐在玉像对面,对着它诉说。诉说赶考路上的艰辛,诉说投亲不遇的炎凉,诉说对功名的困惑,诉说对这浑浊世道的迷茫……玉像无言,却像一个最沉默也最忠实的倾听者,用那份恒久的、冰冷的沉静,包容着他所有的失意与牢骚。
陋室清寒,唯一能增添些许暖意的,或许只有杜玉堂从书肆带回的几本旧书。这夜,月色难得清朗,银辉穿过破窗的缝隙,斜斜地洒落,恰好笼在屋角的玉像身上。那羊脂白玉在月华的浸润下,通体流转着一种梦幻般的光晕,仿佛随时会活转过来。杜玉堂坐在小桌前,就着微弱的油灯,正翻阅一本借来的《楚辞》。读到《山鬼》篇,“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……风飒飒兮木萧萧,思公子兮徒离忧。” 那幽怨缠绵的辞句,触动了他白日里在市集所见所闻。他不由放下书卷,对着月光下愈发显得圣洁的玉像,幽幽叹息:
“今日市井喧嚣,见那豪奴鲜衣怒马,呵斥行人如驱犬彘;又见老妇鬻女,骨肉分离,哭声凄切……这世道,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,竟比屈子所言更加不堪!书中圣贤道理,读来字字珠玑,可行至世间,却寸步难行。玉姑娘,你说,这书……读了又有何用?这路……又在何方?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迷茫,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阔和深切的痛苦,在寂静的陋室中回荡。窗外月色如水,室内油灯如豆。
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,异变陡生!
那一直沉寂无声、只是静静吸收月华的玉像,胸口的深碧玉心骤然亮起!一点碧芒幽幽闪烁,如同沉睡的星辰骤然苏醒!紧接着,那碧芒仿佛拥有了生命,丝丝缕缕,如藤蔓般顺着玉像内部那天然的、如同血脉经络的纹理迅速蔓延、游走!那羊脂白玉的躯体内,瞬间布满了无数细密的、如同活物般搏动流淌的碧绿光丝!
杜玉堂惊得猛地站起,凳子被带倒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!他目瞪口呆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!只见那玉像低垂的眼睫,在碧光的映照下,竟微微地、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!仿佛沉睡千年的人,被某个咒语唤醒,即将睁开眼眸!
一个极其细微、飘渺如同风中游丝、却又清晰得如同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声音,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,在杜玉堂耳边幽幽响起:
“书……自有焚不尽的火种……路……在……不肯跪的……膝下……”
声音断断续续,每一个字都仿佛耗费了巨大的气力,带着初醒的懵懂与滞涩,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!
杜玉堂如遭雷击,浑身僵硬,血液似乎都凝固了!他死死盯着那玉像微微颤动的眼睫,和胸口流转不息的碧绿光脉,巨大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!这玉……这玉像……竟能言!她竟能回应他!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喉头滚动,声音干涩得厉害,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,只剩下那清冷如玉磬的声音在反复回荡——“书自有焚不尽的火种……路在不肯跪的膝下……”
玉像胸口的碧光渐渐平复下去,那搏动流淌的光丝也缓缓隐没,恢复了温润沉静的模样。只是那低垂的眼睫,似乎比方才稍稍抬起了一线,月光落在上面,投下两弯极淡的影子。
杜玉堂依旧僵立原地,许久,才长长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满室的震惊与月色都吸进肺腑。他缓缓弯腰,扶起倒在地上的破凳,动作缓慢而郑重。然后,他对着玉像,无比肃穆地、深深一揖到底。
“杜玉堂……谢玉姑娘开示金玉良言!”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,“姑娘一语,如醍醐灌顶,惊醒梦中之人!杜某……明白了。”
自那夜月下惊魂一语,杜玉堂陋室之中这尊玉人,便彻底活了过来。胸口的碧玉心如同沉睡万古的魂火被点燃,那清冷如玉磬的声音,开始在这方寸陋室中低回流转。只是这“活”,依旧带着玉石的清冷与沉静。她不言则已,一旦开口,字字珠玑,如同冰泉滴落玉盘,清冽而直指人心。
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