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乎被那二十天的生死经历洗涤了不少,眼神深处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沉静。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疯狂狩猎,只在山边打些必要的野物维持生计。他将石屋内外打扫一新,在屋后向阳处开垦了一小块地,种上些寻常菜蔬。每日清晨,他必定会朝着鬼愁涧深处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崖主峰方向,恭恭敬敬地遥拜一番。他不再唤它巨鹿,而是在心中无比虔诚地尊称它为——“鹿王”。
村人见他活着回来,本已惊讶,再见他性情似乎有所改变,更是啧啧称奇。赵大对那段经历绝口不提,只说自己命大,摔得不重,侥幸爬了出来。关于鹿王的一切,被他深埋心底,视若珍宝,更视为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秘密。
平静的日子如溪水般流淌了一年多。这日,赵大正在屋后菜地锄草,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山脚的宁静。尘土飞扬中,三骑快马疾驰而至,勒马停在他低矮的石屋前。为首一人,身着青色官服,头戴吏巾,面色白净却带着官场浸淫出的倨傲与油滑,正是沂州府衙的税吏头目,姓孙,人称“孙扒皮”。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、佩着腰刀的衙役,一脸凶相。
“赵猎户!”孙扒皮翻身下马,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赵大和他简陋的石屋,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拖沓和不容置疑,“朝廷新颁了‘山林养护捐’,凡靠山吃山的猎户、樵夫、采药人,按人头计,每人每年纹银五两!你这孤家寡人,五两,拿来吧!”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掌,摊在赵大面前。
五两纹银!这对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困户而言,无异于天文数字。赵大心头一沉,脸上那道疤微微抽动,强压着怒气,抱拳道:“孙头儿,小人今年猎获稀少,糊口尚且艰难,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。可否宽限些时日,容小人筹措?”
“宽限?”孙扒皮嗤笑一声,三角眼里满是讥讽,“朝廷的捐税,岂容尔等刁民拖延?今日交不出,就锁了你,押回府衙大牢,让你尝尝板子的滋味!看你这身硬骨头,能扛几板子?”他身后的衙役立刻手按刀柄,上前一步,凶神恶煞地瞪着赵大。
赵大双拳紧握,骨节捏得发白,那道旧疤在古铜色的脸上更显狰狞。他并非惧怕眼前这三个人,只是牢狱之灾一旦沾上,便是无尽的麻烦,甚至会引来更大的祸患。他深吸一口气,沉声道:“头儿息怒。小人并非有意拖欠。只是……实在囊中羞涩。可否……可否容小人进山一趟,猎些值钱的皮货抵税?”他想到了鬼愁涧边缘偶尔出没的珍稀皮毛兽。
“进山?”孙扒皮眼珠一转,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,压低了声音,“赵大,听说你前年深秋在鬼愁涧那鬼地方栽了大跟头,却全须全尾地出来了?山里人都在传,说你遇到了山神爷庇佑?”他凑近一步,目光如钩子般盯着赵大的眼睛,“跟爷说说,是不是……真撞见了什么稀罕物事?比如……长了玉角的神鹿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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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大心中剧震!如同晴天霹雳!他猛地抬头,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狂怒!鹿王!他们怎么会知道鹿王?!是谁走漏了风声?!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猎刀刀柄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一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!他死死盯着孙扒皮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:“你……你听谁胡说的?!”
孙扒皮被他陡然爆发的凶悍气势惊得后退半步,随即恼羞成怒,厉声道:“大胆!怎么?还想造反不成?!看来传言不虚!赵大,今日这税,你交也得交,不交也得交!若真有什么神鹿……”他眼中贪婪的光芒大盛,“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祥瑞!献与知府大人,别说五两税银,就是五百两、五千两的赏赐也是唾手可得!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!若敢隐瞒不报,便是欺君之罪,诛你九族!”他色厉内荏地威胁着,但“诛九族”三个字,却像冰冷的锥子,狠狠刺进了赵大的心脏!
九族?赵大浑身一僵,那刚刚升腾起的暴戾杀意如同被冰水浇灭。他孤身一人,何来九族?可……可他的阿蘅!
阿蘅是他的命根子,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色与牵绊。他唯一的女儿,今年才刚满八岁。阿蘅的母亲,那个温婉如水、却在生下阿蘅后便撒手人寰的女人,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,唯一的遗愿便是让他护阿蘅周全。这些年,他活得如同孤狼,唯有回到石屋,看到女儿那张酷似亡妻的稚嫩笑脸,听到她脆生生地喊一声“爹”,他满身的戾气和疲惫才会瞬间消散。
孙扒皮何等精明,立刻捕捉到了赵大眼中那瞬间的动摇和深切的恐惧。他得意地笑了,如同吐信的毒蛇:“想清楚了?是抱着你那点不值钱的秘密等死,连累你那水灵灵的小闺女一起下大狱,还是……识时务者为俊杰?知府大人爱民如子,对献宝之人,向来不吝厚赏。荣华富贵,就在你一念之间!”
赵大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紧握刀柄的手颓然松开。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,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惨白的脸上扭曲着,写满了挣扎、痛苦和绝望。他猛地闭上眼,脑海中翻腾着鹿王那悲悯宁静的眼眸,它带来的救命果实和草药,它弥漫下的温暖气息……然而,阿蘅天真无邪的笑脸,妻子临终前哀切的眼神,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,更深刻地灼烫着他的灵魂。一边是救命恩情,如山重;一边是骨肉至亲,如海深。他被架在烈焰之上炙烤,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。
“爹?”一个稚嫩而带着怯意的声音从石屋门口传来。小小的阿蘅不知何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,揉着惺忪的睡眼,穿着打补丁的小花袄,倚在门框上,怯生生地看着院中剑拔弩张的陌生人,小脸上满是担忧。
这一声“爹”,彻底击垮了赵大最后的心防。他猛地睁开眼,眼中布满血丝,那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,绝望而疯狂。他看向孙扒皮,声音嘶哑干涩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:“……我……我带你们去。”
孙扒皮脸上瞬间绽开贪婪的笑容,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:“好!识时务!赵大,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!准备准备,明日一早,我们进山!”
这一夜,赵大的石屋如同冰窟。他枯坐在冰冷的土炕上,怀中紧紧搂着熟睡的阿蘅。女儿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窝,均匀而安宁,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中那彻骨的寒意。黑暗中,鹿王那对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角,它清澈悲悯的眼神,不断在眼前闪现,与阿蘅甜美的睡颜交替重叠。每一次闪现,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良心。他浑身冰冷,止不住地颤抖,冷汗浸透了内衫。背叛救命恩人的巨大耻辱感和对女儿未来的恐惧,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,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,几乎令他窒息。他不敢点灯,不敢发出任何声响,生怕惊醒怀中的女儿,更怕看到女儿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