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府的任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咸阳这潭深水,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。李斯,这位不久前还在郑国渠工地“待验”的外乡人,一跃成为手握“公大夫”爵位、即将远赴边郡重镇担任“郡丞”的新贵,这速度快得令人咋舌。
领命后的三日,李斯府邸门庭若市,他一面沉稳应对,一面抓紧时间安排府中诸事。
夜深人静,书房的灯火依旧明亮。李斯正在挑灯夜读,门被轻轻叩响。
“先生,妾身…煮了些安神的汤。” 魏滢端着一个小陶碗,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。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,在灯火下,原本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脸庞,竟透出几分昔日贵女的清丽与温婉。
“辛苦你了,阿滢。” 李斯抬头,示意她进来。
魏滢将汤碗放在案几上,却没有立刻离开。她看着李斯忙碌的身影,眼神复杂,带着明显的不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忧愁。
“先生此去晋阳,路途遥远,北地苦寒,还望…多多保重。” 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李斯停下手中的动作,看向她:“放心,我自有分寸。府中之事,我已经交代庸虎,你们在此安心住下便是。”
魏滢低下头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。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寡妇,如今能寄身于此已是天大的幸事。可这些时日的相处,她心中早已不仅仅是感激。她渴望能离他更近一些,不仅仅是身份上的,更是…心上的。
但她又能做什么呢?她身份卑微,而他前途无量,也许身边很快就会有门当户对的贵女。这种念头让她心口发烫,却又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妾身…妾身会照顾好婆婆,也会…打理好家事,等先生…凯旋。” 她最终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,眼圈却微微泛红。她想说“带上我”,想问“你会忘了我们吗”,但这些话都堵在喉咙里,化作无声的酸楚。
李斯察觉到了她异样的情绪,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依恋。他心中微动,想起了下塬里村那个坚韧的身影,想起了她解读秦律时的聪慧。
但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晋阳的挑战、吕不韦的算计和嫪毐这个定时炸弹。儿女情长,于他而言太过奢侈。
他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:“阿滢,你聪慧知礼,我很放心。待我在晋阳站稳脚跟,若有机会,再做计较。”
魏滢抬起头,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,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,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先生…早些歇息。” 说完,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,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。
李斯看着她消失的背影,轻轻叹了口气。他端起那碗尚温的汤,一饮而尽。汤很普通,却带着一丝人间的暖意。
次日清晨,李斯将庸虎叫到书房。
“庸虎,此去晋阳,路途遥远,事务繁杂,府中之事,尤其阿滢与婆婆的安全,便托付于你了。” 李斯看着眼前这个比初见时更显精悍的少年猎户,如今已是他最信赖的护卫。
“先生放心,庸虎在,府邸在!” 庸虎的声音低沉而坚定。
李斯点点头,话锋一转,沉声问道:“那位将与我同行的嫪毐…你在白渠工地上时,应该与他打过些交道。此人底细如何?你且说说看。”
庸虎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,他回忆了一下,肃然道:
“主上,此人确曾在工赈扩行时奉相邦之命前来协助。他看似闲散,言语轻佻,但手下聚拢了一批人,不似普通徒役,倒像是…亡命之徒。
他往来工地,看似无所事事,却总能出现在关键地方,那些地痞流氓见了他,都退避三舍。属下觉得,此人城府极深,绝非表面那般简单。”
他顿了顿,想起什么,面色有些古怪地补充道:
“而且,关于他…市井和工地上私下里确有些不堪入耳的传闻。说他…天赋异禀,那活儿…能转动车轮……” 庸虎自己都觉得这传言过于荒诞,但既然主上问起,他还是如实禀报,
“工地上不少人私下议论,真假难辨,但足见此人行事必有异于常人之处。”
“转动车轮…” 李斯嘴角抽搐了一下。他挥挥手:
“市井传言,姑且听之。但你说的没错,此人能得相邦另眼相看,绝非等闲之辈,不可不防。”
三日期满,李斯换上郡丞官服,带着几名精干的随从和庸虎准备好的行囊,来到府门外。魏滢和婆婆也站在门内相送,魏滢的眼睛红红的,强忍着泪水。
一辆制式尚可的轺车已备好,旁边立着一人,正是嫪毐。
嫪毐今日也穿着一身属官的武吏服饰,身形挺拔,面容俊朗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,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眼神锐利地扫过李斯,以及他身后的魏滢,最后拱手道:
“李郡丞,小人奉相邦之命,前来听候差遣。”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,但那股子气场却丝毫不弱。
“嫪属官不必多礼,此去晋阳,你我同僚,还需勠力同心才是。” 李斯回礼,心中暗忖,这“同心”二字,怕是难上加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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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最后看了一眼魏滢,对她和婆婆微微颔首,然后毅然转身,登上了轺车。
车队缓缓启动,驶出咸阳城郭,沿着向北的驰道行进。
车厢内,空间并不算宽敞。起初有些沉闷,只有车轮滚滚和马蹄声。李斯闭目养神,实则在思考晋阳的局势和如何与这位“同僚”周旋。
“郡丞大人似乎心事重重?” 嫪毐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,
“可是忧心晋阳民政?亦或……舍不得府上那位温婉的夫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