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景春来时脚步仓促,竟忘了披那件石青宝兔缂丝立领袍。
此刻颈间伤痕赫然可见,如一道淡红的珊瑚枝斜斜簪在雪缎上,在廊下灯笼映照下尤为刺目。
贺景姿眼尾红得似染了胭脂,似要滴出血来一般,睫毛上泪珠颤巍巍将坠,恰似雨打海棠般楚楚可怜。偏生厉旻新伸过玉色袖口要扶她时,她忽地朝贺景春眨了眨眼。
那眼神虽只一瞬,却似檐下燕儿掠过湖面轻点春潭,惊起心间细微波澜。
贺景春瞥见那眼波流转,心下已然透亮,此刻却仍笑意温和地转向厉旻新,摇头道:“不妨事的,三姐姐一时心焦,原是情有可原,难免失了分寸。”
厉旻新目光凝在他颈间伤痕,目光越发明灭不定,眉峰蹙得如冷山叠翠,面色沉得如暴雨前的云层,半晌方道:“这伤痕怕是要留些日子了。”
贺景姿听了这话,面上哭得愈发哀婉,指尖攥紧厉旻新袖口,声音如雏燕啼血,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:
“三哥哥,是我不好,还累得你受苦......”
那泪珠大颗大颗砸在襟上,声音娇娇怯怯,尾音几欲断在风里,比戏文里的杜丽娘还多三分婉转凄清。
贺景春看着她哭得眼睛红肿如桃,却不知此刻这句话是在关心他,还是在厉旻新面前演戏,却仍耐着性子温言劝慰她道:
"你莫要胡思乱想,秦姨娘的伤药我已着人送去,她一切都好。”
他捏着药箱的扣子,语气里带了几分医者的沉稳:
“外头风大,你只管养着精神,莫要操心旁的,你在外头自己要顾好自己。既是命中注定,便安心过好眼下日子,于你于姨娘,都是福气。”
说罢便冲她温和一笑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藏着几分晦涩难辨的意味。贺景姿垂眸替他整理药箱,指尖在黄铜双鱼扣上轻轻一按,忽而抬眼,面上浮起哀婉笑意:
"到底是三哥哥心善......"
话音未落,厉旻新已伸手将她轻轻扶至廊下藤椅,亲手替她拢了拢披风,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:“仔细风凉,先喝盏温茶。”
贺景春见状,只得朝二人一揖,转身离去。
他行至廊下时,还听到厉旻新在轻柔的安慰贺景姿:“今日我可是瞧得清楚,你受了这般委屈,他们竟连一句贴心话都无……”
月壶提着灯笼走在回廊上,看到贺景春从小泉院出来,忙紧走几步跟上。
她看着他眉心拧得紧,唇线抿得如冷铁,若不是那一双多情眼仍含着三分盈盈,就知道他这是生气了,否则倒叫人瞧不真切喜怒。
往日里,他便是被丰年不小心用小刀划破了手指,也只是笑着说 “医者不自医,无妨”,还帮着瞒着陈妈妈,今日却连药箱扣带都系得极用力,铜扣相撞,发出 “咔嗒” 声。
"三爷可是为着三小姐伤了四小姐的事动气?"
她提着灯笼一路往蟾花堂走着,觑着他脸色,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鸿毛。
贺景春忽然冷笑一声,抬头望着天上残月,抬头望着天上那钩残月,倒像是笑自己痴。他摇摇头道:"不过是突然被叫醒,没睡好罢了。"
那语气淡得很,偏偏指尖摩一直挲着颈间伤痕。月壶很聪明,此时却也不敢多问,待回了蟾花堂,只默默点了薄荷香,看他对着帐顶辗转反侧,便知他又在想那事,只放下床幔,轻轻退了出去。
贺景春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蟾蜍鼓噪辗转反侧,却哪里睡得着?
他盯着帐顶冰裂暗纹,只觉眼前尽是贺景姿腕间渗血的伤口,那道伤口像条小蛇,在他眼皮底下吐着信子,鲜血每一滴都滴在厉旻新的心尖上。
他如何瞧不出,那血珠落得极有章法,既不滴在地上脏了地毯,也不洇湿太多衣料,倒像是算准了厉旻新会在何时出现,更算准了这道伤痕能让庆丰伯府上下都觉得她受尽欺凌。
他心里清楚,今夜之事,怕是她故意引贺景媛前来,再借伤痕坐实对方善妒之名,好让庆丰伯见识贺景媛的跋扈,相信贺景媛的性子很差,不适合做庆丰伯夫人,断了娶她的念头。
如此,明日她带着这一身伤痕回府,有庆丰伯护着,也就能过得了厉老夫人那关了。日后她在婆家的路,也算铺稳了几分。
他忽又想起平日里贺景姿的眼睛—— 那双眼睛生得灵动,此刻却像浸在墨水里的珍珠,明明灭灭,倒叫人瞧不真切。
"好个一石二鸟。"
想到此处,他对着帐顶喃喃自语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结痂的伤痕。这贺府上下,竟人人都有这般算计,个个都是长着一副玲珑心肠。
贺景姿修信一封偏偏给了贺景时,把自己的不得已变得合理,让人可怜可叹,今晚又借着伤痕固宠,贺景媛被当枪使,就连贺景时和他自己,也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。
直至寅时,他才在断断续续的蟾蜍声中沉沉睡去。
等贺景姿回了庆丰伯府,再过些时日,就到了中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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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皇帝在琉璃殿设了宴席,邀了文武百官一同庆贺佳节,着人将补服熨得平平整整。未时三刻出得府去,只见满朝文武皆着朝服,佩玉叮当,倒比元日大朝会还多几分庄重。
酒过三巡,皇帝忽然命人捧上琥珀色酒壶,笑道:"这是朱爱卿亲酿的梅子酿,诸位爱卿且尝尝,共饮三杯。"